苞米奶奶散文

收一茬苞米，俺就长一岁，俺的容颜就像房梁上吊着的一嘟噜苞米棒子，被岁月风干了莹润，变成刷啦刷啦的念想了。清晨，炊烟鼓噪着俺，躺不住了，一忽身爬起来，摸出一把掉齿的木梳子，精心梳理几根银发，它们顺服地聚成一个鬏，缠上红头绳，插一根银簪子，额头前光洁明净。下炕舒展一下解放脚，奓几回胳膊，凑近桌子，一碗金黄的稠稠的苞米粥正冒热气，送嘴里一匙，腮帮子动动舌头抿一抿，大颗的米粒软成爽口的糊糊，一挑眉毛肉儿，咽下肚，老胃肠汤贴得直颤。

十八岁嫁到这个村，爹陪送两麻袋苞米棒子，乐得他围着老牛车转两圈，不知道先接媳妇儿呢，还是快搬粮食。俺就在蒙头红下瞧她的大草鞋，青蒲叶的边边，窝口圆融粗糙，喳吱喳吱，奔过来挪过去，老牛车上只剩下新娘子了，他才扛起俺入洞房了。入洞房了，俺就是他媳妇儿了。俺穿着蓝底红花花大袄，领牙袖口绣了苞米影子，就连花鞋尖上也扎了苞米图案，俺娘说了，嫁个人，就在那地方生根，长出苞米棒棒来，一辈子不愁吃饭。他红着脸，悄悄告诉俺，他小名叫苞米。俺就扭扭身子，美美地想，俺是苞米媳妇儿。

黑土地那个展阔，一眼望不到尽头。站在垄沟里，脖子转个圈，大太阳明晃晃，垄挨着垄，田连着田，远远地铺排着，涌动着，光圈贴近泥土一漾一漾地跳跃，人像一节小草秆戳在那儿，一会就花了眼。蹲下身子揉揉，他已经刨出半里远的坑坑了，俺急忙拎起筐子，侧身弯腰，有节奏地彳亍前行。每个小坑坑三颗苞米籽，随了手指扬起的弧度，小东西们唧唧喳喳，吵闹着钻进泥土，你一拳它一脚，掩着脸儿嬉笑。一场毛毛雨，无数个小精灵们开始在土层下孕育起来，俺的肚子也出芽了。小苗青青时，漫山遍野的绿，俺挺着鼓包包的肚子游荡在绿色里。上秋了，一棵苞米秧上背着两个娃娃，紫红的胡子俏皮地抖擞，俺想去扯几绺胡子，手没够着，肚皮先撞得苞米秧歪斜了。老牛拉回一车金黄的苞米棒子，他慢悠悠地跟在后面，偷偷笑了，谁都知道，昨夜里他成了苞米爸爸。

土地年年给俺产苞米，让俺丰衣足食，俺就生出一堆丫头小子，吵吵闹闹，就连小院里的鸡鸭鹅狗吃了苞米粒都旺旺兴兴的。他去外村盘炕、找零活干，夜不归宿了，俺就搂着苞米棒棒睡觉，香喷喷地踏实。日子不扛过，他陪了俺五十年，撒手走了。俺从他的坟场走回来，苞米苗苗刚过膝盖，修长的叶子们拍打着俺，像在说：老家伙，把你也种进土里吧，好天天跟老头亲热，不孤单！俺感觉两只脚被吸住了，迈不动步了，俺就奋力向上拔着身子，连弓着的'背都抻直了。俺真地挣脱了，这一逃，又是二十年，俺的牙齿像一颗颗瘪苞米粒，沙沙地滚落，光溜溜的牙床子寸草不生，一张开嘴，重孙子们就把手指伸进来，我装作要咬的样子，他们咯咯笑着，像一棵棵苞米苗那样鲜活晶莹。

那天，俺去坟场看他了，坟包微微凸起，周遭长满了苞米秧，苞米穗子各个硕大，青幽幽的气息弥漫着。一瞬间，俺仿佛也睡在坟包里了，和他一样，变成老苞米，生命一轮一轮的开始，一轮一轮的成熟灿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