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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子在时间里行走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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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声哨子总是在我蹲在灶前烧火,看着弟弟爬起来又跌倒的时候“倏”地一声,从我右耳朵旁的门缝里钻进来,划过我左边的耳朵,从这边的灶台径直滑到爬在炕上的弟弟的眼睛里,弟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辨认了一会儿,就在他确认了那一声长长的哨音过去以后,我已经从锅里抓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苞谷饼,一半扔给炕上被绳子拴着的弟弟,一半装进蓝布书包里,奋起直追那一声长长的哨音。

影子在时间里行走散文

那一声哨子,总是让时间受伤,它划伤了我们的日子,它比我们家那把生锈的菜刀锋利。爹妈喜欢把所有锋利的东西都藏到我们够不着的地方,他们就是藏不住那声哨子,我和我们家的时间都被那声哨子切割成一块一块的。比起那声尖利的哨子,村子里的那口大铁钟的声音要柔和的多。它“铛——铛——”,一下一下,拖着长音,一停一停,一顿一顿的,慢悠悠的不慌不忙,好像在等谁赶上来,听上去像是从来没喂饱的老狗的犬声,或者一头病驴的暗哑的哀鸣,有点上气不接下气。

到现在都怕听时间的脚步声。在我所处的环境,没有钟表的滴答,看不见时间的行走,所有的窗户都拉着厚厚的帘幕,我把所有的干扰都阻挡在了帘幕外面。我的门户总是紧闭着,拒绝任何声音的闯入和切割,我喜欢把时间独自烹制成大块大块的美味,像贪婪的厨子恨不能把所有储藏的东西都做成囫囵个的,总是尽量避免类似用刀和剪这样锋利的东西。我喜欢守着一段完整的时间,一个人不住地把玩一件东西,比如一只纽扣、一块橡皮,或者一只生锈的铁环,我一遍一遍抚摸我手里的东西,一阵又一阵对着它们发呆。我避免所有外界的东西来干扰它们:声音、风和光线,这些东西都会向人提醒时间的存在和行走,而一段拒绝了声音、风和光线的时光是相对静止的,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。

有光线的地方就会投射时间的影子。我喜欢看见早上的影子,长长的,高高的,把时光拉得很长,是那种让人觉得很安全的长度,比那一声哨子更悠长,让人不用担心任何短促的东西可以切断它。对着长长的影子,不希望自己跑得太快。那一声哨子离这样的长影还很远,可以放心地在小渠沟里把脸洗干净,在门前的葵花地里很从容地撒完尿,抱一捆柴禾把锅里的水烧开,撒一把茯茶进去,盖上锅盖熬着,然后推开羊圈的栅栏门,随便拉一只母羊挤一碗羊奶,倒进热腾腾的锅里,掰一块干馕,蘸着奶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啃。

很多时候,下午拔草拔到天黑,回来坐在炕上一边打盹,一边摘面花籽或搓苞谷,累到晚上起不了夜尿炕。第二天睁开眼睛,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,爬起来晒褥子,见墙跟的太阳影子短得无情,像是被谁在我睡着时偷着剪去了一大截。急到欲哭无泪,时间像是我尿在褥子上的那泡尿,只剩下了干干的印痕。那一声该死的哨子,偏偏就在这个时间“倏”的一声划破了大梁坡,刺刺地划在我火烧火燎的眉脸上。迎着那一声刀片一样尖锐的哨音,我奔过去追逐自己越变越短的影子,感觉自己越跑越薄,薄到跟一片纸一样,随便一阵风都能把我吹得不见了。

我真希望自己不见了,那样我就不用在一次又一次飞过大梁坡,越过老河坝,跨过小渠沟,奔向教室的时候,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地落在教室门口,所有的眼睛都转向我,所有的脸都在惊愕之后,轻描淡写着司空见惯的不屑,然后我就被拒在门外了。无数次,我总是因为迟到,被挡在别人的时间之外。那个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失明了一般,只有我清晰地看到了时间的存在。我看见时间像一页一页的纸,被一只又一只稚嫩的手毫不在意地翻了过去,那些时间从无邪的童音里散失,一串一串,像阳光下的肥皂泡,簇成一团一团,在我眼前炸成粉末,飘散到教室外面,去追那一声下课的短促哨音。

在寒假和暑假里,那哨子的声音暂时隐蔽了起来,早上也不用一起来就提上裤子跑出去看日影。睡到晌午时分醒来,院子里站着,踩着影子的脑袋,觉得把时间踩在了脚底下,像是终于打赢了爱欺负我的邻家那个挂着两筒黏稠黄鼻涕的捣蛋鬼,心里有一种复仇的快意。

在冬天的雪地上踩踏着自己的影子,我喜欢用脚把它深雪里揉。跟着我奔跑的小黄狗也打着转追逐自己在地上打滚的影子。它用尾巴拍打着影子,试图把它扫掉,结果在雪地上刨出了一个雪坑,那个影子还是牢牢地贴在雪坑里。小黄狗气急败坏地用爪子去埋那个雪坑,想用尾巴在雪上扫平它,填埋它。那个黑影跟小黄狗开玩笑一样,由浅变深,由深变浅。小黄狗的影子在雪地上扑腾了一阵,然后跟着它的主人一溜烟跑走了,留下我一个人在雪地上,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发呆。

暑假里可以躲开哨子更长一段时间,却怎么也躲不开那个影子。我看着影子不停地变幻:在红花地里,它散发着红花的味道,映在红花的碎叶和花蕊上;在玉米地里,它和玉米杆、玉米叶子纠缠在一起,在阳光下翠绿地晃动;在沙土路上,它与路边细细的芦苇呼应着,头上的稀疏的头发像芦缨一样摇曳飘动……它时时刻刻提醒我有个东西在与我并行,我逃不过它,任凭什么东西都逃不过它。它让我想起那一声暂时隐蔽在一旁的.哨音,总要在某一个影子的到达中吹响。这让我在长长的暑假里,也感到一种不安,一种被不知名的东西追逼的不安。

我不但害怕影子,而且开始畏惧光线。大白天喜欢往暗的地方躲藏自己。我在家里三屉桌上钉了三枚钉子,挂了一个花布帘子,垫了一只麻袋在身子底下,钻进帘子里躺下。从帘子里面看,那块花布上的蝴蝶都是静止的,花布上的花一动不动,屋里没有一丝风,也没有任何声音。透过花布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淡了,根本无法在墙上打出我的影子,这让我觉得心安。家里人推门进来,在抽屉里翻找东西时,我从帘子的底下看到了他们移动的脚,走过来,再走出去,然后门“呯”的一声关上,我觉得自己又被关在了时间外面。当我把一本砖头一样的小说翻到最后几页时,那本书上的字开始在我的眼前融化和消失。我揉着眼睛大梦初醒,一把掀开帘子跑到院子里,发现天已经黑透了,月亮正在圆圆地升到白杨树的梢子上来。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,爹爹在远处的田野里喊我的小名,一声接着一声。我向那个声音跑过去。我奔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,在我的一侧,影子奔跑的姿势像魂魄的舞蹈,显得那么不真实。

爹爹对我们讲的故事,一起头就是“从前”。从前的王子要多英俊就有多英俊,从前的公主要多美丽就有多美丽。隔着“从前”谁也没法证明,宁愿相信一切都像故事里所讲的那样。才知道所有的“从前”里,美丽的从来都是时间。逝去的时间,一切“从前”,都借由时间显现着无法再现的、被想象幻化了的美丽。我们呵护一些从前的物什,其实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和挽留着时间。

爹爹的时间在他到了大梁坡以后就停了,他所有过去的时间都变成了从前。抽屉里扔着他旧时的罗马手表,那些表上的数字是很美的那种罗马数字,表链是用棉线一样柔软的细金属丝做的,像精密的弹簧一样有弹性。在我们家,那个精美的表只是一件装饰,甚至连装饰都称不上,它被关在抽屉里,年复一年。估计连那只表自己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一只测量时间的用具了,它逐渐在时间里被忽视,在被忽视的时间里慢慢生锈。

作为装饰的是我们家的另一只钟表。它有一个方形的水晶透明外壳,里面发条、齿轮和所有的零件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。从我记事起那些时间的齿轮就没有转动过,即使我拼命地上紧发条,那三枚一个比一个纤长的指针也是死死地钉在固定的位置上,一动不动。我不知道它所显示的时间还有没有意义,那是一个早上,还是一个晚上,总之它停了,那个时间对它来说肯定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,可是在我们家,不会有人记得它停止的时间了。现在它所显示的时间跟谁都没有关系,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怕它,它总是被我和弟弟摔来扔去,显然,对我们来说,它至少是一个很结实、很漂亮的水晶玩具。

在大梁坡根本就不需要钟表,一切几乎都是相对停滞的。所以爹爹一直到死都在说,他想用那个钟表的水晶壳打磨一副水晶眼镜。大概他觉得自己老了,眼睛越来越不好使,他恐怕还想把自己来日不多、屈指可数的光阴看得再清楚一点。他也许发现了那个水晶表停滞的时间是个假象。时间并不会因为那一只表停了,就停滞流逝,爹爹还是不可避免地迎来了他的老年时光。

那个时候我们还小,喜欢到处寻找时间流逝的痕迹,并且对时光的流逝毫不在意。好多时候,我和弟弟喜欢躺在炕上,从天窗里照射进来的光柱中,从那些上下翻飞的星星点点的浮尘里,辨认时间缓慢的流动,从天窗的日影投射在墙面上的移动和变化上,辨认太阳大概处在天空中的什么位置。大梁坡的时间是粗糙的、原始的,粗糙到可以忽略,原始到停滞。这个世界也是不慌不忙的,如果不是借由哨子、影子、白天和黑夜来提醒,如果没有高音喇叭和收音机里的“刚才最后一响”和大梁坡的那口想敲就敲、没人敲就悄无声息的大铁钟偶然地提醒,这里几乎是被时间遗忘的。甚至有几年,一年里好似只过了两个季节,中间有一个季节很模糊,有一个季节被忽略了,就是这样也不见得有人会觉得这日子有什么过不去的。在这样的慢生活里,随时都可以追上昨天和更早的一些事物。人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,等来一阵凉风把汗抹干,等来一场雨把地浇湿,等来花开花谢,月落日升。一个老人走向时间尽头,又一个孩子被时间送来。生活里很少有什么东西会被错过,今天你丢了一头牛,明天你骑一匹马出去,照样可以在天黑以前,把前一天跑丢的牛追回来。

“嘀——刚才最后一声响,是新疆时间12点整……”每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整点报时,都会让我联想听过无数遍的一个广播剧《最后一片叶子》。在剧的结尾,那个画家把一片翠绿的叶子画在了墙上,第二天,那个病中的女主人公醒来,看见最后一片象征生命的叶子还在墙上,她的病奇迹般的好了,而那个画叶子的画家却在前一天夜里死去了。

所有的现在都会变成从前,我们不必忧伤。所有东西都在时间中散失,无一幸免。我们只是些影子,在时间里做无谓的行走。我们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,一些生命其实正在逝去,而我们沉睡着毫无察觉。我们两手空空,因为时间是唯一的礼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