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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岳公的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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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岳公的坟地是村里一群老人给选的,座落在山洼的上头,再往远处是山脊,老岳公的头枕着山梁;山洼的下方是一条河,老岳公的脚浴着溪水。据说这里山环水绕,极具风水,全村后辈都将会得到老岳公的庇护。

老岳公的散文

老岳公姓阚,从我认识开始,就只知道他叫老阚头,当然我是不能这样叫的。“老阚头还活着吗,还那么硬朗吗,还喝酒不?”许多常年居家在外的人遇到我,都向我打听。我说:“身体还那么硬朗,能活100岁,一天二两酒,不断空!”

“嗯,老阚头是修来的福分啊!”

“老话儿还说不?”

“说,常说,‘资本’!”

“嗯,老阚头说的准!”

“您知道他说的‘资本’是哪两个字吗?”

“不知道,那是老阚头的专利,哈哈哈!”

这样的对话,已经有了10年多,只不过是换了不同的人而已。

老岳公的那句“老话儿”到底有多老,没人知道,反正我是30年没参透,直到这次给老岳公上坟,才明白。

老岳公去年走的时候96岁,全村700多人来送他。而在辞灵那天,更是有上千人到场,光点上名字够资格磕头的就有103人。

我认识老岳公整整30年,知道老岳公好,但是不知道竟会如此地受村里人敬重!

印象中,老岳公身体好、勤奋、记忆力好、耿直、喜酒,尤其是看人总离不开那句老话儿“资本”。

老岳公就像是村里的活化石,什么事都记着。听爱人说,老岳公活着就是个传奇:18岁那年,村里发生了鼠疫,死了200多人,老岳公也染上了病毒,族长怕他传染给别人,就下令把他扔到山上一个地窨子里,任凭风吹雨打,蚊虫叮咬。按族规,当时没有活着烧死就已经是族长最大的仁慈了。被扔到山里之后,族长又派族人把进出山的路都封锁了,既要防止老岳公出来,又要防止家人进山给他送食物,彻底隔断了疫毒传染。彼时适逢雨季,10天后,连降七天暴雨,洪水泛滥,所有的人都以为老岳公不是病死,也得让这场大水灌死,何况还断了食物,反正必死无疑。3天后,族长带着数人,备足火具,打算进山处理尸体。等这些人都进了山,找到那个地窨子时,地窨子早被水泡上了,老岳公没了踪影。人们以为老岳公的尸体一定是被洪水冲到几百里之外了。就在除了家人之外,其他人都已经不觉得失望的时候——全村已经死了200多人了,对死亡已经麻木了——万万想不到的是,老岳公竟然还活着,从树丛中赤着身体走出来,而且除了瘦骨嶙峋之外,精气神完全不似刚扔进山里那样萎靡了!跟随族长一同进山的先生说:这娃子身上的鼠疫全退了。这是几十年没遇到过的奇迹,不光是家人,全族的人、全村里的人都高高兴兴的把老岳公抬回了村里。

老岳公为什么没有死?过了许多年以后,谜底才逐渐被揭开——是那场连续7天的暴雨灭了鼠疫;还有,在隔离那些天,村里的一个姑娘——后来成了他的妻子——偷偷地往山里事先约定好的地点送过食物。先生说,大病不死,必有后福,这是全村人的福气!从那以后,村里果然再没有发生过鼠疫。

最初接触老岳公是我和爱人刚结婚不久,老岳公在我家附近的砖厂打工,吃住在我家有一年时间。老岳公什么活儿都干,66岁的人了,从来不闲着,从砖厂下班回来,还常常帮我扫院子。那年秋天,还为我去5公里外的地里捆玉米秸秆,一干就是三天,因为怕往返耽搁时间,中午干脆带上干粮,在地里吃一点,不休息,直干到太阳落山。老岳公身体极好,从来不得病,一直到80几岁,还能劳动,上山里放牛,到城里烤玉米卖。

老岳公不识字,却有天生的好记忆力。村里谁家孩子是几时生的,谁家小伙哪年说的媳妇,谁家孩子哪年考的高中,当妈的忘记了,问问他都知道。成立人民公社后,生产队让他当出纳员,一直干到公社黄了。谁都知道他不识字,不记账,但是生产队里的每一分钱是怎么进的,怎么出的,到年底都能说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有一年,上级派工作组查账,让他拿账本,他跟人家好一番吵,结果硬是把工作组吵服了。当了一辈子出纳员,没记过一笔账,没差过一分钱。

老岳公少有的耿直,在生产队当出纳员,队长跟着车老板子进城送公粮,带着老婆进饭馆蹭了顿饭,回来报销的时候,老岳公把队长老婆那份单算,不肯核销那2毛4分钱,气得队长老婆找到外婆那里,狠狠地骂老岳公没良心,说当年不是她给传话,外婆根本不会把食物送到山里。

但是老岳公说:一是一,二是二,不承认自己没良心,他说自己这条命是全村人给留下来的,他不能拿全村人的钱送人情。确实,老岳公是个讲良心的人。他大儿子的婚事就是他凭良心包办的,大儿子的婚姻是指腹为婚订下来的。本来大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这个“媳妇”,后来考上了大专,那个女孩却一天书都没有读过,大儿子更不接受这门婚事了。紧要关头,老岳公马鞭子一举,给大儿子两条路:要么结婚念大学,要么退婚回家种地。大儿子拗不过父亲,先结了婚,后上大学。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,大儿子跟这个媳妇生下一儿两女,相互执手一辈子。

等老岳公老了,还是那脾气,无论在哪里打工,都把单位当成家,爱管闲事,看到不顺眼的事情一定要说话,为此跟领导没少吵嚷过。种子站会计把陈玉米种子掺杂到新种子里卖,他扯了会计袄领子找站长要说法。敬老院厨师吃小锅饭,克扣老年人的副食,他当着众人的面,把厨师骂得痛哭流涕;就是单位一把手,哪里做的不好,他也直说不讳,为此得罪了不少人。然而老岳公走过七八个单位,几乎所有的领导都喜欢他,即使他换了单位,原单位的老领导还常常请他回去吃酒。最有趣的是,有几次爱人问他:外公,在我和你孙子之间,你喜欢哪一个?老岳公竟然干脆地回答说:我当然喜欢我大孙子了,你和我大孙子比,还是差一层,别看我吃你的、喝你的',但是这是暂时的,往长远说,还得靠我大孙子!弄得我爱人哭笑不得。

老岳公喜欢饮酒是出了名的,人们都愿意和他一起饮酒。他饮酒有一个最大的特点,就是从来不斗酒,不逼人喝酒。尤其是第一口酒,到嘴里后,一定要在嘴里啧啧几下,土话叫吧嗒嘴,那神态,叫人看着都馋,似乎酒只有到他嘴里才不会喝瞎。老岳公喝酒一点也不挑菜,在我家一年,只要有黄瓜、鸡蛋,就足够了;如果再有一盘猪头肉、猪肘子,那就赶上过年了,晚辈们送给他最好的礼物就是酒。酒是老岳公对生活的诠释,在他的一生,总是充满着对生活的感激,从来没说过一句对现实生活不满的话。有谁批评政策不好,他一定不爱听,他最看不惯端起碗吃肉,放下筷子骂娘的那种人,说这种人忘了本,生在福中不知福,没良心。

老岳公最能识人,他看人的标准是挂在嘴里的一句老话儿:资本——到底是哪两个字没有人知道,前一个字大约读阳平调。老岳公的大儿子让他骄傲,常常跟人说:我大儿子“资本”,市长见了他都主动跟他打招呼——大儿子是工程师。他的女婿——爱人的父亲——他也喜欢:这个人“资本”,当了一辈子官——其实“官”也不大,就是村支部书记——一点私心没有,老百姓“得意”。老岳公也喜欢我,宏波这孩子“资本”,到啥时候都不会犯错误的。和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,他每每嘱咐的就是:你们得“资本”啊,这样才一辈子睡觉踏实。村子里有几个“出息”了的后生,大家都羡慕,老岳公却看不上,说这个不“资本”,那个也不资本,果然就应验了,没“出息”长久。他的小孙女在城里领回个对象,只吃一顿饭,老岳公硬是坚决反对,理由也是这个人不够“资本”,结果,虽然干涉无效,但是几年后,到底离婚了。老岳公走了,临走的时候,还嘱咐子孙要“资本”。

老岳公说了一辈子的“资本”,却没有人知道是哪两个字。昨天给老岳公上坟,人们都议论说这块儿墓地风水如何如何好,但不知为什么,我却没看出来,分明是一马平川,哪来的山,哪来的水?一定是阴阳先生信口胡言,骗了钱花。同来为老岳公上坟的有100多人,也不全都是他的后辈,有一半是老屯邻,其中不少还是60到70几岁的,我问问他们:先生说的山、水在哪儿?结果他们都说这里真的有山有水,而且是好山好水!看来,是我不懂风水了。

跪下磕头的时候,突然看到一株嫩草从墓前土壤里钻出来,异常鲜亮,嫩绿的叶尖闪烁着昂扬的生命力。我的眼睛顿时一亮,老岳公一辈子说的那两个字,莫不是“知本”,或者是“质本”吗?不识字的老岳公,一生没有留下多少经典的语句,唯有那挂在嘴巴上的“老话儿”。正是这句老话,铸就了他一生最朴实的品格,他的勤劳,他的耿直,他的生活态度,甚至他的健康都应了他的那句老话儿。不禁让人赞叹,一句老话儿,多么强的生命力啊!

在回城的路上,忽然看见很远处影影绰绰地真出现了群山,我奇怪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?女儿忽然问我,太外公怎么这么受人尊重呢?我说,因为太外公为人好、对人更好!女儿说:是,但您说的也不全是,村里的人喜爱他,敬重他,其实他们也是在喜爱自己,敬重自己!我说:是的,他们也是在珍爱生命,崇敬历史,崇敬未来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