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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婆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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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婆散文

夜静悄悄的,树上的知了、草地里的昆虫已经睡着了,只有头顶的月亮依然发射出洁白的光芒,大地一片光明。时辰已近凌晨,可我毫无睡意,年过八旬的婆(祖母)也睡不着,这是很奇怪的事。缘于盛夏天气炎热的缘故,我和婆一起将竹席铺在院中央的空地上,再铺一层薄薄的褥子,我躺在竹席上,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的圆月。不知为何,我突然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爷爷。我推了推婆,让她给我讲爷爷的故事。婆也睡不着,话匣子一下打开了,爷爷的身影渐渐映入我的脑海里。只是故事刚刚开始,还没有进入关键点之际,不远处的三爷家传来了一阵痛苦声。

婆立刻坐了起来,嘴里默念道:“坏了,坏了。”我也紧跟着坐了起来,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婆究竟是什么坏了,门外顿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,那是村南头的伯父。“咚咚咚”,一阵敲门声之后,伯父带着哭腔对婆说:“老妈,我大(父亲)走了。”婆坐在原地,叹了口气,应承了伯父继续躺下。我却来了劲,一个劲地问婆,三爷究竟去了哪里?伯父为何哭呢?婆没搭理我,只是告诉我,过几天我能吃顿好的。

那一年,我刚刚十岁,还是孩童般的天性,只要能时不时吃顿好的,那便是最开心的事。当我知道不久之后会有好吃的之际,我立刻躺在婆的怀里,婆不断在叹气,我不懂那一声声的哀叹究竟代表什么?直到多年以后,回想起往事,我才明白在那一刻婆的心里有多么的痛,而我又是多么的无知。

那一夜,我没睡着,满脑子都是好吃的,婆也没睡着,仅仅在拂晓之际眯了眯。天快亮的时候,我进入了梦乡,眼前都是鸡鸭鱼肉,馋得我直流口水,面对到手的美味佳肴,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吃。只是刚刚开吃,我的耳朵一阵疼,婆拍了拍我,对我说:“赶紧起来,去你三婆家,那里有好吃的。”我一个翻滚快速起来,在院中央的脸盆里胡乱洗了把脸。婆收拾了院里的凉席、被褥,我便跟着婆出了家门,去三婆家。

三婆家离我家不远,走过去用不了一分钟的时间。我小心搀扶婆向三婆家走去,婆的表情很难过,额头上的皱纹堆在一块,眼角隐约带有几滴泪水,我摇了摇婆的胳膊,说:“婆,你咋了?是哪里不舒服吗?”婆笑了笑,带领我进了三婆家。只是令我不知所措的是,婆刚走进三婆家,便开始了痛哭(陕西关中丧礼习俗:死者为大,除了长辈不用行礼之外,其余均要行礼。所有本家亲属接到死者去世的消息,首次前去祭奠的时候,需要在路途痛哭以示哀悼)。听见婆的哭声,里屋的婶婶们也哭着向婆走来,我也一个劲地抹着眼泪,一直摇婆的胳膊,劝婆别哭了,我以后再也不要好吃的了。只是婆并没有搭理我,在婶婶们的搀扶下,进了里屋。我也紧跟着跑进去,只见三爷平躺在正屋下的竹床上,一张蓝手帕盖在三爷的脸上,三婆坐在竹床角,不断抹着眼泪。婆的哭声传来,三婆也难过得放声痛哭,屋里哭声震天,我半坐在婆的怀里,也哭个不停。只是,我的哭不一样,那是心疼婆和三婆的哭声。三婆哭得死去活来,嘴里不断诉说着什么,只是,我听不清她那沙哑的嗓子里究竟都说了些什么?

快到饭时的时候,乡亲们全部来到三婆家,在村东头老杨的带领下,一切事务安排妥当。吃完饭后,婆坐在门口的门墩石前,为我戴上了十字白孝,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,三爷去世了。虽然,我与三爷之间的交集并不是很多,但是我的心里也非常的悲痛,三爷的离去,这个世界上最难过的人莫过于三婆。

三婆早年丧父,早早肩负起家庭的责任和重担,嫁给三爷之后,家里人口多,年景又不好,时常是吃不饱、穿不暖。那些年,三婆究竟是如何走过来的,我无法想象。我只经常听婆给我说:“你三婆不容易,她是个苦命人。”她的前半生究竟有多苦,我无法得知,按理说,三婆会苦尽甘来,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。可上天并没有怜惜这位朴实忠厚的老人,赐予她的唯有更多的苦难。

日子过得很快,一转眼的工夫,十年过去了,如此漫长的光阴在指缝间悄悄流过,我的身边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。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婆的仙逝,虽然婆以九旬有一的高龄寿终正寝,但是我的心里依然是悲痛的,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,如果不经历的话是无法体会的。婆走了,没过多久,二婆、五婆相继离去,四婆早已皈依仙界多载,我的婆婆辈里只剩下三婆了。对于三婆,我更加的亲,每次放学归来,只要能看到三婆,我的心里便是温暖的。

劳动节放假了,我快速收拾好包裹踏上回家的道路,汽车在急速奔驰,我的心早已飞了回去。不知为何,婆没出现在我的梦里已经好久好久,我不断在想,婆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呢?可是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,明明给婆说过的,这又是为何呢?三婆现在过得怎样?家里还好不好?一系列的问题陆续涌入我的脑海。

直到我站在家门口的公路上,我也没想明白我的梦里为何没有婆?下车后,我没有直接回家,而来到公路南边的公坟里,那里住着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。婆过世后,我时常去公坟里。自从婆住在那里以后,我再也没觉得害怕过,以往的那些胆怯不知为何全部消失了。

我来到婆的坟前,“咕咚”一声跪倒在地,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,与婆之间的往昔不断映入脑海里。我在心里默默地给婆诉说在外的点点滴滴。在我回忆过往时光的时候,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,顿时扰乱了我的思维,我赶紧向鸟叫声传来的方向扫射一周,结果没看到鸟儿,倒是发现一座新立的坟堆。我长叹一口气,来到那座坟堆前,双手鞠起一把黄土洒在坟堆上。回家之前,我来到三爷的坟前,向他老人家祷告一番,并请求他一定要保佑三婆安度晚年。

那一阵莫名其妙的鸟叫声令我的心慌乱不已,我不断在想那奇怪的一幕。一炷香的工夫,到了家门口,父亲正坐在门口喝茶。父亲看到我回来,严肃的表情瞬间变得和蔼,只是一刹那的工夫,脸色再次变得灰暗。这是为何呢?我使劲在想。

父亲进了家门,我也紧跟其去。父亲在堂屋坐下,长长呼了一口气,说道:“公坟里的新坟看到了没?”我心里一颤,小声说:“看到了。”父亲面带痛苦的神色,询问我:“想知道是谁的不?”我害怕极了,小声哭了出来:“难道是三婆的?”父亲摇了摇头,“哦,不是她的。”我如是想到,紧绷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,然而父亲接下来的话却犹如晴天霹雳打在我的心头。“那是村南头你那伯父的。”我张大了嘴巴,说不出一句话来,怎么可能呢?伯父那么的年轻,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,安慰了我,便走出家门,临走时说:“明天是你伯父的五七(亲人过世后,每七天祭祀一次)祭日,晚上你去祭奠下。”我终于明白公坟里的那阵鸟叫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那是天堂的伯父以另外一种方式和我打招呼。

夜如期来临,我迈着沉重的双腿,向村南头的伯父家走去,不到三分钟的路程,我走了好久好久,我没有勇气看印在照片里的伯父,我更不敢看到忍受丧子之痛的三婆。人生三大悲,三婆占了两个半,少年丧父,中年末丧夫,老年丧子。我仰头向苍天大喊不公,老天爷,你怎么就不开开眼呢?三婆这么好的人,你为何要如此折磨她呢?一阵风拂过,好像是上天以无视的方式,在回答我心中的愤愤不平。

我推开那扇木门,走进屋去,刚进门的牛圈还在,只是没了那头老黄牛以及伯父忙碌的身影,我一边回想和伯父在田地里劳动的难忘时光,一边向里屋走去。只见一座纸山立在堂屋正下方的方桌上,两根白蜡烛燃起一闪一闪的烛光,桌上摆了几盘贡品,一个小香炉里燃着五根香。我向伯母、堂兄们问了好,便走向伯父的灵前。伯父的遗像摆在纸山的前方,他的面容憔悴极了,原本高大的鼻梁塌了下去,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他的眼眶里都是泪水,那是他不忍离开儿女的泪水,那是他对三婆养育之恩无法回报而无限愧疚的泪水。我没有哭泣,在这个世界上,在那一刻,最悲痛的人还是三婆。我不敢哭泣,只能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,浸湿衣襟。

我见到了三婆,她歪着脖子无力地坐在里屋的躺椅上,不言不语,只是听到我过来的声音,用拐杖指了指旁边的板凳,示意我坐下。我坐在三婆的身旁,小心抚摸她那干瘦的大手,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令她心中的大厦立即倒塌,三婆的精神自此变得糟糕起来。她的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,身体状况每日愈下,直到后来的老年痴呆。

三婆这大半生经历的苦难没有换来上天丝毫的怜悯,那一刻,我恨不得将天王老子直接一刀杀了,只是这肯定是不可能的。对于三婆,我与同族的亲人都是一样的态度。在三婆的有生之年里,给她多一些关怀,让她在最后的一段暮年时光里,更多的体会到亲人的关怀和人间的温暖。每次见了三婆,我都会亲切地问候她。面对我的问候,三婆嘴里“咿呀咿呀”说些回应我的话语。从她的口型中,我读懂了那一番关怀的话语,这是亲人的关怀,听在我的心里却是一阵阵的苦涩。

“三婆,三婆——”我连续叫了几声,三婆微微回头,对我隐隐一笑,便继续跺着沉重的步伐,拄着拐杖向前慢腾腾地走去。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三婆,她真的老了,走起路来毫无力气,像乌龟爬行的速度一般,慢慢向前走去。遥望三婆渐渐远去的背影,我再次踏上了远赴他乡的征程,我没有想到,这成为最后一次和三婆相守的缘分。这一幕又是如此的巧合,当年与伯父最后一次相遇就是在村东头的引黄渠畔,那次也是我大喊几声,迎来他的回眸一笑。

深秋时节,家乡的玉米熟了,田野里处处都是一片片的金黄。玉米棒早已褪去嫩绿的外衣,露出金黄的.玉米粒,等待乡亲们前来采收。收获的季节里,三婆也很高兴,坐在院子中央给叔叔家帮忙剥玉米。那是一个雨水丰润的年景,那年的玉米棒较往年大了许多,三婆很开心,在家里忙碌了好几天。剥完了玉米,三婆站在院子里,面带喜悦看着叔叔婶婶忙碌着收拾院子,突然间,三婆倒了下去。那一次,三婆倒下之后,再也没起来。三天后,三婆去了。

听父亲在电话里说完这一切,我的手不停颤抖着。三婆走了,这一刻,从心底里,我是该高兴,还是该痛苦呢?我说不上来,与其让三婆整日里忍受病痛的折磨,或许离去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,然而三婆的离去导致我今生今世永远没了婆婆。在我的心里,我早已将三婆当成亲婆来对待,只要能看一眼三婆,我的心里便是暖暖的。此刻,我不得不面对成为事实的这一切,三婆永远离开我们了,我也失去了所有的婆婆,我的生命里不再有婆婆亲切的关怀。那一刻,仿佛在那一瞬间,我真的长大了。我清晰地明白如今已经到了我必须要承担的时候,我肩头的使命和责任已经到来。

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,我回到了村里,在家短暂休息,我满怀悲痛的心情向三婆家走去。高音喇叭里的哀乐将整个村子笼罩起来,村里处处洋溢着一片悲情,一道道长长的挽幛横挂在巷道两旁的桐树上,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三婆家的院子,前来帮忙的乡亲们以及参加葬礼的亲戚穿梭于屋里屋外,我拍了拍蹲坐在门口满脸泪痕的堂弟,转身向里屋走去。正屋下的方桌上放着一座纸山,白色的引魂幡和红色的铭旌分别挂在纸山的两旁,金童玉女分别绑在灵桌的前腿上,桌子上摆了几样贡品,两根一尺高的红蜡烛燃起一闪一闪的火焰,一缕缕的焚香味弥漫在里屋的上空。

三婆的遗像位于我的眼前,她瘦弱的面庞好像在笑,这一刻,她再也没了痛苦,那些昔日的苦难和悲痛已经永远成为空气里的灰尘。我颤抖着双手燃起三支香,跪倒在三婆的灵位前,放声痛哭。那一刻,我的心里如同一把刺刀狠狠刺入那般的痛,往昔的难忘回荡在心头,只是那些已经永远成为回忆,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。

堂弟拉了拉我的衣襟,我跟着他沉重的步伐向后屋走去,跟随他指向的方位,我看到了更加悲痛的一幕——那不是住在三婆家对门的二叔吗?他怎么也没了?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,只是头脑一阵眩晕,差点跌倒在地。堂弟告诉我,二叔早在三婆去世前的个把月里便因病在他乡追随三爷而去。只是二叔的离去,三婆已经无暇再体会这丧子之痛,她也走了,在遥远的天国,但愿没有人间这么多的悲苦离合。

来日的拂晓,村里礼炮声声,哀乐连连,哭声震天,在三婆踏上黄泉路的途中,我们送她最后一程,这是她存留于这个人世间最隆重的一次仪式,只是她永远看不到了。黄泉路上多艰难,愿三婆一路走好!三婆和三爷连同早逝的亲人一起住在了村南边的公坟里,他们日日相守、夜夜相伴,有众多亲人的陪伴,三婆在天堂不会孤单。三婆受尽了人世间的苦难,以八旬有六的高龄寿终正寝,这好像是上天给予她额外的特别恩赐。

三婆的离去导致我们的身旁少了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,但是天堂却多了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,愿三婆一生的和善在遥远的天国滋润那一方广阔厚土和亿万臣民。如果真的有来生,但愿我们还是一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