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蚩尤的女人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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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乌蒙山脉层层叠叠、高低错落的山谷中行走,你不时会遇到这样的女人:佝偻着单薄的身子,背负沉重的柴禾,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艰难移动;带着孩子在田间地头劳作;在房前屋后整理家园……女人年龄不一,撞见生人,眼神躲闪而羞怯。健康的脸庞上,露着淳朴憨厚的笑。有一双粗糙的手,一副不高大,但结实的身板,大跨步走路。劳作的间隙,她们乐于与身边的男人们放肆地调笑。恣意朗朗的笑声,划破流动的空气,撞向另一面山体,空灵般的回响直入天际,惊飞了林间树梢上的鸟群。天际间氤氲的,仿佛都是她们那质朴清新、热辣辣的气息。

蚩尤的女人散文

这些在山间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女人们,她们说着你听不懂的语言;唱着你不曾听过的悠远、绵长的歌谣;穿着与众不同的衣服。那衣服,哪怕洗得失去原有颜色,在坎肩、领口、袖口上,用各色丝线精心挑出的天空、大地、山川、河流、飞鸟、鱼虫、千花百草……依然醒目、灵动、艳丽,绚丽得让你目不暇接!我相信,当你用心凝视,你一定会震惊于这样精致的绣衣,会出自这些在你眼中粗糙的女人之手!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?没有文字,没有记载,该有怎样惊人的记忆力、想像力、创造力才能成就这番美?

她们,是我的亲人,我的苗族同胞。年少时,我身边的少女长到十岁左右,成年女人,便开始教她们绣花、挑花、织锦、蜡染。在苗家,再瘦的鸟儿都有一身漂亮的羽毛。每个姑娘在出嫁前,一定要花一到二年时间,为自己挑绣一身精美的嫁妆。终其一生,都不会放下手中的针线。

那时,看着她们在经纬布上飞针走线,在自制的白布上,用溶化的黄蜡,天马行空般地任意勾勒出自己想要的图案,几样简单的工具去织锦……我常常被她们精湛的技艺和灵动的构思所折服;被她们的忍耐、坚守和执着所感动。无论怎样劳累,忙完白天的活计,每到夜晚,便要拿出针线作业,像就孕育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,一针都马虎不得。那五彩的服饰绣完了,精心孕育的“孩子”终于分娩了,女人们的脸上,总是露出满足的微笑。就这样一代一代绣着,一代一代穿着,历经千年!

然而,我也仅仅是感动而已。那时的我,尚不谙世事,不知道世间有烦恼与纷争、艰辛与苦痛……

多年后,当我从浩瀚的史书零零碎碎的记载中,了解了我们的历史,有一种痛,像锥子样穿透我的心脏,瞬间传遍全身,猛烈得让我窒息!她们绣的,哪里仅仅是嫁衣?她们是在用自己粗粝,却无比灵巧的双手,巧妙地把民族的历史,用千针万线绣在了自己的衣裙上。家园的一草一木;曾走过的江河、雪山、峡谷;曾经历过的苦和痛、血与泪、生与死;还有心中永不泯灭的希望和憧憬……一一绣在衣裙上,把苦难化作美丽穿在身上,照亮黑暗中前行的路,代代铭记和传承!

我无数次凝神静思,是何等的绝望和惨烈,让蚩尤或蚩尤的子孙们,抛弃富庶的家园、放弃创造的文明和文字,把历史架在孱弱的女人身上,让她们承受千年的历史重量,用手中的一颗针,去记载故土的模样和走过的万水千山!那么漫长的道路,不知道终点在哪里!那样遥远的时间和空间,不知道该走到何时,该通往何方!走呀走,从中原走向东边,从东边走向西南,最终洒落在世界各地!走呀走,从平原走向山谷,从山谷走向山颠,最终成了高山民族!走呀走,一走就是几千年!到现在,才终于停下脚步歇歇了!女人们啊,在一路的腥风血雨里,你们该有怎样的智慧、怎样的忠贞、怎样的顽强才能完成这一历史重任呢?

没有人能回答我,历史变得一片灰白!

透过漫长的时光屏障,我的眼前仿佛出现这样一幅惨烈的场景:在那硝烟弥漫、烽火连天、刀光剑影的土地上,男人一批批倒下,血已汇成了河!可他们还在前赴后继!

在一个阡陌相连、树木葱茏的村子里,老年男人在打造兵器。成年女人,有的在田间采桑;有的在为前方将士缝制衣服;三三俩俩的孩子,在开心玩乐。村子最偏远一户人家的房前,一个八岁左右的漂亮男孩,坐在石级上手捧书本,摇晃着小脑袋,正在精精有味地诵读。

突然间,男孩竖起了耳朵,有人来了。男孩以为是母亲,他欣喜地抬起了头。

可映入他黑亮眼眸的,却是几个面目狰狞、手持刀戟的陌生男人。男孩胆怯地回答着他们的问话,几个男人冲进屋子洗劫一空后,走到男孩身旁。一个男人伸手夺过孩子手中的书,狠狠往地上一摔:“你也能读书!以后再也不许你们读书!”孩子想把书捡起,他的手刚触及书本,一只大脚便毫不留情地踏住了书和孩子的手:“你还想读书?”男孩倔强地昂起他小小的头颅:“我就是要读书!把书给我!”孩子的话音刚落,男人手中的戟,便刺穿了他小小的胸膛,撩起一股鲜红,犹如夜空中燃烧的`一束火焰!

刚回到房屋旁树林里的男孩母亲,亲眼目睹了这场血腥杀戮,骤然而临的过度震惊和巨大悲痛,让她来不及说一句话便晕厥过去……

前方传战事失败的消息,壮年男人们永远不能回来了。老人、女人、孩子满脸凄惶,不知道等待他们会是怎样的命运。无数次血腥屠杀,已让他们的心伤痕累累。

不久,更多的陌生官兵来了。每到一处,他们尽情挥舞着手中的利刃,手起头落,酣畅淋漓!所过之处,一片火光、人畜不留。混乱的喧嚣过后,大地便肃静了!

老天,到底是有怜悯之心的,男孩的母亲带领为数不多的老人、女人和孩子最终侥幸逃脱。

可留给他们心中的,是怎样一种刻骨疼痛啊!亲人被屠、财产遭掠、家园被毁、田地尽失……连一本书都未能保住。那痛,像刀子一样无情地割裂着他们的心!击打得他们脚步跟跄,满脸迷茫。何处是家?前方的路途又在哪里?

然而,就在前途渺茫、生死攸关的逃亡路途上,他们也不忘手中仅有的针线活计,也似乎踌躇不前了,走走停停。

我的心已悲痛得不能自己,遥望着他们,我焦急地对着他们大声呼喊:“快走呀!快走!什么都不要做了!”

那些女人齐刷刷转身面向我,先前失神的目光,瞬间发出了坚定的光芒。我的耳畔传来一个声音:“我们要走,但我们不会就这样一无所有地走!”

我迷茫了,我的心被更多的恐惧紧紧攥着:“你们还想做什么?你们不怕死吗?”

瞬间,一个响亮的声音,几乎划破我的耳膜:“蚩尤的后代永远不畏惧死亡!我们是蚩尤的女人。没了纸和笔算什么?我们手中有针和线!我们还要用它们记录我们的一切。”

“哦!原来是蚩尤的女人哪!”我低叹了一声。

我的心更悲伤了。这些女人,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?负载这样沉重的使命,你们知道会有多艰巨吗?那该有怎样的隐忍、毅力和信念才能做到?在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,你们与男人一样劳作,还要生育子女、照顾家庭,那该是何等辛苦和疲惫啊!飘忽中你们渐行渐远,终至不见。可是,你们竟然做到了!

我无从知道你们忍受了多少心酸和屈辱;经历了多少凄风苦雨;流了多少血和泪。今天的我,纵有再多想像,也无法还原你们;纵是妙笔生花,也无法写出你们的沧桑和在悠悠历史长河中闪耀的光辉!

我只知晓,从你们决定的那一刻起,哪怕压弯脊梁、沧老容颜、舍弃生命,你们也依然故我,顽强地绣着。你们手中的那根针,像一记永不停息的钟声,穿越漫漫时空,一直回响到今天;你们手中的那条钱,犹如奔腾不息的河流,连接起了上古和现代。世界史上,有哪一个民族,是由女人来挑绣历史的呢?就是这些自称为蚩尤后代的女人啊!那是世间最华美的一部历史!

很多次,当我在节日上,看见孩子、女人头帕上、衣裙上,挑出的古老精致图案,我都控制不了自己激动的心扉,拿着相机追逐着拍摄,生怕遗漏了那个精美图案和精彩场景。每当发现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绣图时,总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久久注视,总忍不住伸出双手抚摸。可我又是那样小心翼翼,恐我的触摸,惊动了祖先沉睡的灵魂。在我的心中,我凝视和抚摸的,不仅仅是五彩丝线织就的美丽,我凝视和触摸到的,是一个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。我试图通过触角,去寻找他们跋涉过的山川、河流;去感受他们迁徙路上的艰辛;去领略那传说中金光灿灿的城池;去接过蚩尤手中的战戟弓弩,再一次去涿鹿征战。

蚩尤的女人啊,你们的心是如此透亮。你们绣出的一身衣裙,每一针,都是祖先走过的脚印;每一横,都是祖先跨越的险恶路途;每一竖,都是祖先经历的艰难曲折!每当看到你们盛装的美丽模样,我的心中总都会涌动出万千伤痛和感慨。这些如血一样鲜艳的衣裙,常常使我泪流不已。历史该怎样感谢你们呢?你们在后人无法想像的苦难中,用心血绣出的衣裙,已经永远地融入了苗族人的血液,以千姿百态的形式,固执地坚守着自己心中的那份华丽和奢侈,向世人彰显自己的那份妖娆和美丽。每一个苗族人走到那里,穿到那里。那是穿在身上的财富;那是漫漫长途上,心中一束永不熄灭的火焰;那是失去家园的哀痛;那是屈辱中念念不忘的尊贵;那是失败时依然不肯低下的头颅;那是几千年血泪凝聚成的智慧和不倔,那是穿在身上的一部无言史诗!

【首发三苗网,用名:沉香如故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