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,一夜苍老散文
他与父亲不想见，已有二十年。别人都说父亲是儿女的山，可父亲这个称呼，自打他懂事起，就只是一个毫无温暖的名词而已。在他心中，父亲永远都是那样的遥远和模糊。
在他很小的时候，他的母亲在一次山上采药时，不小心从一片陡坡上跌了下来，头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，受了很严重的伤。他的父亲几乎倾其所有给母亲治病，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，依旧没能摆脱死神的纠缠。他的母亲就这么走了，这让本来就困顿的家庭如雪上加霜一样，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哀之中。
等他到了上小学的年纪，父亲把他托付给邻村的姑妈照顾，什么话也没留下，就自己一人静悄悄的背上行囊，去往了异地他乡。
姑妈对他很好，待他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体贴呵护，可每当他看到村里的小孩有父母陪着嬉戏玩耍时，他心里总是感觉空荡荡的，身体里会莫名的升起一丝丝寒意。尽管姑妈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，他还是无比渴望来自父母那种爱的温存。
他知道母亲是为了给一家人讨生活而不幸去世了，所以他从来都不恨母亲。想母亲的时候，他会一个人跑到田埂上坐着大哭，一直哭到太阳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而落山时才回家。他也很想念父亲，常常会站在村头的堤上向远方眺望，盼着某一天，父亲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，可父亲一去之后便杳无音讯，他望枯了水灵清澈的双眼也没能望到父亲的身影。
村里的小孩看到他，就说他父亲不要他了，他是孤儿，是野孩子。他每听到谁说这些话，就极力争辩，有时争怒了，就抡起袖子和别人打架，打得天昏地暗，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。他不仅没有朋友，而且时间一长就开始真以为父亲再也不要他了。
他一直在等，可始终等不到父亲归来的身影。一晃，几年过去了，他开始恨父亲，恨他的狠心和冷漠。他忽然觉得以前的孩子说得很对，他就是个孤儿。很多时候，他会像想念母亲一样跑到田埂上，大声地哭一通，然后捡起旁边的砖头、石块狠狠地往池塘里砸去。
等他上了初中、高中，每当学校开家长会时，同学的身边有父母作陪，他却孤单一人时，心里就特别的落寞和愤恨。无论是谁问他，他都会甩出同一句话：我父母早就死了。
后来，他大学毕业，就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，和无数个年轻人一样，步履匆匆的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来回奔波。工作两三年后，他结识了一个温柔、善解人意的女孩，两人很快就相恋了，并且爱得无法自拔。
时间过得很快，一转眼，他和她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。他去她家拜访她的父母时，两人的婚姻却遭到了她父母的一致反对，原因是他在城市没有房子。
他们经历过风风雨雨，一路走来，就在快要修成正果时，却遭遇当头一棒。现实往往就是这么残酷，总是喜欢在人生的道路上设置一道道关卡，似乎这样方才能显现出它的威严。这不幸，似乎也算是很自然的落在了他的`头上。
他算了一下，就算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，借遍所有的朋友，也还是买不起一套市区的房子。他很无奈，整天犯着愁。不知怎么的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：他这么多年在外，应该有不少积蓄吧！这么多年来，他对我不闻不问，问他要些钱，也理所当然，算是对自己的补偿吧！
他回到老家，向姑妈说出了自己要买房子结婚的事，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城里。
几天之后，姑妈给他打来电话，说他的父亲回老家了，给他准备好了钱，让他有空回家去拿。
周末，他一人回了老家。到家时，已是昏黄时分。他刚到家门口，就看到门槛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，低头坐在夕阳的余晖中，瘦削而沧桑。他刚开始以为自己走错门了，这时他看到姑妈端着一碗菜从厨房走出来，听见叫他的声音穿过大门的那一刻，他才打消了疑虑。
白发老人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，一脸焦虑，说道：“儿啊，你回来了啊！”他心里惊了一下，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是自己才五十岁出头的父亲，他深呼吸一口气，镇定了下来。刚才从心底冒出的一丝惊讶与同情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他想这是父亲罪有应得，因为他多年来如此的狠心与冷漠，连上天都惩罚他了。于是，他面无表情的，冷冷地嗯了一声。
此时的父亲，脸上升起了如云霞般灿烂的笑，对他说：“回来就好，这么多年不见，你都长这么高了。今儿个咱爷俩得好好喝几杯。”说完，父亲伸出手想拉着他的胳膊一起进屋去，可当他往前一迈步时，父亲又颤颤巍巍的收回了刚伸出去的手。
见他进了屋，父亲开心得笑出了声，说让他等着去拿一瓶陈年老酒出来。还没等他说什么，父亲就扶着墙壁，努力地走动了起来。他完全没有想到，父亲竟成了这般摸样，不仅头发全白，一条腿还呈半八字型的一瘸一拐，光是看着父亲走路的样子，他都感到很吃力。
父亲又吃力地拐到了桌子前面，将一瓶酒放到了桌上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，双手递到他面前说：“儿啊，我只有这么多了，我知道这些钱还是不能帮你在城市买套房子，但这是我的一点意思，你先拿着，剩下的我再想办法。今儿个，咱爷俩喝完酒，好好絮叨絮叨。”
他用一只手接过钱，看也不看就踹在了兜里，说：“我还有事，就先走了，你们慢慢吃吧！”父亲顿时像被电击了一样，僵在了那里，一言不发。
他转身准备离开，姑妈厉声“站住！”的怒吼就从后面冲了过来。他一转过头，“啪”的一声，一个巴掌从他的脸上甩过。他完全没有准备，向后踉跄了一步，他完全也没弄明白，为什么一向疼爱他的姑妈会突然狠狠地扇他一个耳光。
“你这是什么态度啊！都多少年了，你爸好不容易回来，看见他这样子，你也不问问，也不关心关心，个狗崽子，还有没有良心啊你！”姑妈指着他的头骂道。
“别说了，他想走就让他走吧。儿啊，你有事就先走，我没事的。”父亲说道。
“你别管，让我说。你知不知道，以前你爸刚出去在外面没赚到钱，拼命给你挣学费。等攒了一点钱，想回来，却听说你恨他，就不敢回。再后来，在工地上受了重伤，一条腿都差点没了，怕拖累了你，就更不好意思回来见你。你呢？这么多年来，你想过他为什么不回来吗？你问过他在外面怎么样吗？你关心过他过得好不好吗？凭什么你要他关心你，而你不关心他！他在外为你受苦受累挣学费，挣生活费。听说你要钱买房子结婚，就大着胆子回来，给你筹钱。你看你爸，昨天还没筹够你买房的钱，竟一夜把头发都急白了！你想想你爸对你怎样，再看看你对你爸怎样。他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！”姑妈边说，边气急败坏得流下了眼泪。
听姑妈说话的时候，他一直都是怔怔的呆着。听完姑妈的话，他惊讶得张开了嘴巴。是啊，他只记得父亲离开了他，却从未去想父亲为他在外是怎样的受苦受累，原来一直冷漠的人不是父亲，而是自己！他自己更没有想到，父亲竟为了他断了腿，还一夜之间急白了头，变得如此苍老！
“我……”他哽咽起来，眼里噙满了泪水，走到父亲身旁，把钱塞在父亲的手掌上，然后“扑通”一声跪到了地上：“爸，我对不起你，这婚，我不结了。”
父亲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，猛地一下把钱拍到了桌子上，喝到：“放屁……”
姑妈见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，说道：“好了，什么都别说了，吃饭吧，不然一会儿饭菜都凉了。”
他和父亲对视了一下，两人什么都没再说，只是不约而同地围到桌旁，轻轻地坐下来了。
昏黄的灯光下，一丝丝热气从桌上升腾起来。这热气，就像父亲头上的白发那样浓烈，它温暖的不只是舌和胃，更是二十年来两颗久别重逢的心。
2012-5-29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