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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载入史册的夜晚-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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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载入史册的夜晚-散文

深冬一个静谧的夜晚,雨下得很大。潮湿的冷风,冰刀子般从脸上划过,留下尖利的刺痛,却并不见血。当时已过午夜十二点,街上寥无人影。我刚从暖热的被窝里爬起来,惺忪的睡眼,还带着几分倦意。我身披一件褐色的旧棉袄,手撑一把使用过多年的帆布雨伞,站在靠嘉陵江边的一个公交车站旁,等待一个受到惊吓的女孩。

雨越下越大,地面溅起的水雾模糊了我的视线。朦胧中,我在焦急地等待着,耳畔远远地传来嘉陵江里的水不安的躁动声,仿佛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。时间的针脚,像出租车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,在向着午夜的深处摆动。或许是站久了,加上冷,我的双腿渐渐麻木,身子开始发抖。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,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停在我的面前——我终于等到了我要等的人。

她一见到我,就猛地扑进我的怀里,双臂像两根僵硬的绳子,想死死地捆住我的腰,却无论如何系不上扣。她过激的举动,让我有些手足无措。雨伞滴下的水珠,钻进我和她的脖子,使伫立在黑夜中的我们颤栗不已。我用力推开她,试图稳定她的情绪。那一刻,借助街灯暗黄的光线,我看清了她那张因慌张而抽搐的脸,以及两只睁大的恐惧的眼睛。眼睛的下方,粘着两条柔软的虫子。我不知道那是雨水,还是泪滴。

这个女孩的出现,使一个原本就冷寂的夜晚,莫名地多了一层悲伤和神秘。

女孩名叫晓荷,是重庆一所大学的在读研究生,也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信赖的异性朋友。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。曾经,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,我们一起割草,一起放羊,一起在某块豌豆田或麦地里打滚嬉闹。那时,面对纯真的年龄,我们做过许许多多的梦。不记得有多少次,我们并排躺在山坡的草地上,看夕阳的余晖油料般把一个宁静的乡村,涂抹得姹紫嫣红或支离破碎;看矫健的燕子,如何用它那把锋利的剪刀,把黄昏这块幕布剪裁出各种美丽的图案。我和晓荷当时最大的愿望,就是成为一对燕子,在蓝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。有时,我们把自己分别想象成燕子的两只翅膀。翅膀每扇动一次,我们的内心都会刮过一阵飓风。晓荷和我都是不安分的孩子。在生活的苦水里泡得太久了,我们都渴望站在一个高度,来俯瞰生活着的.村庄和大地,来审视脚下的道路和道路远方的风景。倘若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,我们还会背靠背坐在村头的那棵大黄葛树下,默默地数天上的星星,猜想嫦娥在广寒宫里的忧愁和幸福。

从小学到初中,我们都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。她的心思我懂,我的想法她也明白。我们都是“理想主义者”,渴望通过学习来改变自身的命运。那时候,我们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读书上。这使我们过早地失去了自己的童年,我们强行将自己往死胡同里逼,朝硬墙上撞,互相鞭策和激励,仿佛两只羊羔义无反顾地在走向美丽的草地。每天放学后,除帮助父母干完力所能及的农活,我们唯一要做的事,就是在一起探讨作业。我没弄懂的题,由她给我补课;而她没搞明白的地方,则由我帮她讲解。入夜,我们还要各自挑灯夜战。做各种各样的练习题,不知疲倦地看书,直到上下眼皮实在无法分开,才拖着僵死的身子睡去。可往往一个幽梦还没做完,就听见屋外鸡舍里的公鸡在开始打鸣了。每天都早起的父母,也已经在厨房里碰响了锅碗瓢盆。由于学校离家远,山路又不好走,我们不得不强迫自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,匆匆吃过早饭,便背起书包意气风发地朝学校赶。晓荷总是比我积极,天天都是她来喊我一起上学。每当听到她那尖细的声音响起,我不管饭吃没吃饱,都会立即放下碗筷,迎着她的喊声跑去。有时遇到天下雨,路滑难走,赶到学校时已经上课。老师罚我们站在教室门口,整堂课都不得进入。我和晓荷并排而立,屏气凝神,听室内书声朗朗,看屋檐细水长流,内心既羞且愧。

在班上,我和晓荷的学习成绩不相上下。每学期结束,我们俩的总成绩都是排在年级前茅的。各科老师都很看好我们,将我们树为其他学生学习的榜样。晓荷除了学习成绩好,还喜欢绘画和音乐。我们班上的黑板报,期期都由她主笔画画,深得美术老师首肯。美术老师不止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夸她有美术天赋。晓荷还天生有一副好嗓子,她曾代表学校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一次歌唱比赛,拿了全县中学生组的金奖。从那以后,晓荷在全县各学校名声鹊起,校领导都以她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为荣。有一阵子,晓荷经常被老师叫去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美术或音乐比赛,甚至还被抽去替乡政府做政策宣传文艺汇演。那时全国上下正在全面推进“素质教育”,而晓荷无疑是我们学校推进教育改革的成功个案。但只有我觉察到,晓荷那段时间,过得无比的劳累。两只眼睛总是充血,满脸倦容,像一张被骄阳烘烤过的树叶。可晓荷说,她喜欢画画和唱歌,这是她内心需要的东西,就像鱼儿需要河流和池塘,鸟儿需要森林和旷野,她需要替自己的心灵寻求一块乐土。

我没有晓荷那样的才华,我的心思就是学习,再学习。当时,在我看来,晓荷的画画和唱歌,均属不务正业。只有考高分,才是唯一使我激动的事情。果不其然,那个学期末,晓荷的成绩一落千丈,我替她感到惋惜。替她感到惋惜的,还有老师和她的父母。各科老师都指责她,骂她不该去做那些无意义的玩意儿,现在收不回心了,考试一塌糊涂。回到家里,她的父母骂她拿着大人的血汗钱去挥霍,浪掷大好年华,书都白读了。晓荷承受着各方压力,把自己封闭起来。她不再是学校里的“明星”。相反,她成了学生中的“反面教材”。老师在劝诫学生时,经常会说,大家千万别学那个晓荷啊,幻想通过画画或唱歌浪得虚名。要记住,学生只有靠优异的成绩,才能创造辉煌的未来。

晓荷性格很倔,她越是受挫,就越不屈服。她发誓不再画画和唱歌,决心心无旁骛,重新找回自己在老师和学生中丢失的尊严。她又开始夜以继日地看书,别人做一遍的题,她做两遍。别人弄得似是而非的题,她非弄懂不可。短短一学期时间,晓荷的成绩直线上升,迅速荣登年级榜首。全校师生都对她刮目相看,十分钦佩。这时,轮到她瞧不起曾经藐视和讽刺她的老师们了。

中学毕业的时候,为减轻家庭负担,我被迫报考了中师,走了一条现实的人生道路。我曾劝过晓荷,让她也报考中师,可晓荷丝毫不理睬我的劝告。后来,她经过拼搏,考上了当地一所重点高中。

一晃三年过去,我中师毕业后,被安排在县城一所中学做语文教师。其时,晓荷因未考上她理想中的大学,还在学校复读。她的倔犟性格仍然未改——非理想中的大学不读。晓荷理想中的大学,是四川音乐学院,音乐的梦想像火种一样,在她心里从未熄灭。据说,晓荷在复读期间,曾遭受其父母的强烈责骂。他们不让她复读,断她的生活费。晓荷已经让他们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,不堪重负。为此,晓荷还离家出走过。为挣钱读书,她不慎落入一个传销团伙,费尽心机才死里逃生,得以重返校园。遗憾的是,待第二年高考,晓荷仍未考上川音。但这次她认命了,不再跟命运抗争。她带着满腹委屈和辛酸,走进了现在正在就读的这所二本大学。

冒着暗夜的风雨,我将晓荷接回了我的住处。我取了条干毛巾,让她擦擦被雨淋湿的头发,又替她倒了杯热开水。我抽出一支烟点上,我们都在努力使自己的内心变得安宁。从她稍稍平静的表情里,仍可看到一丝阴冷,像黑夜里深不可测的秘密。多年前,自从我离开教师行业,到重庆工作后,我们从未中断过联系,但也不经常见面。只在彼此心情沮丧,或精神困惑的时候,才相互邀约,宣泄胸中块垒。可这次不同,我从未看到晓荷如此模样。那失魂落魄的形象,仿佛大病初愈,又精神失常的人。

长久的沉默之后,晓荷终于给我讲述了她在当天晚上看到的可怕场景。晓荷说,她是在睡醒一觉起来上厕所开灯时,看到满地的血迹的。当时,同寝室的其她两个女生正在熟睡中,是她的惊叫震醒了她们。她说睡在她下铺的那个女生,光裸着臂膀,左手腕被剃须刀片拉开一条大口,血液像一条红玛瑙手链,镶嵌在她的肉里。地上的血已经发黑,都凝固了。女孩平躺在床上,紧闭双眼,熟睡一般。只是肌肉早已僵硬,鼻孔不再有呼吸。晓荷和另外两个女孩,吓得抱成一团,蹲在墙角大哭。屋外的雨声,掩盖了她们的哭声。女孩的枕边,放着一本被翻得破旧的考研英语词典

晓荷说,这个女孩学习非常刻苦,自从本科毕业后,就一直在考研。可她接连考了几次,英语始终无法过关,她曾对自己非常失望。直到去年,她才顺利通过考试。可考上研究生的她,却明显少了考研前的学习激情,精神也挎了。成天郁郁寡欢,把自己封闭起来,独来独往。可谁也没想到,她居然这么极端。晓荷说到这里,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。泪水再一次从她浮肿的眼眶里溢出来。晓荷接着说,到底是什么力量,使得一个人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呢?我想只有一种可能,那就是“绝望”。只有绝望的人,才对任何事情都无所畏惧。这个绝望的女孩,终于在绝望的前夜,接到了死亡的邀请。她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保持了做人的尊严。

晓荷的讲述,让我不寒而栗。外面的雨又下大了,哗哗的雨水声,像一些小野兽,在横冲直撞,试图破窗而入,干扰我们的谈话。晓荷让我给她点支烟,我不知道她啥时候学会抽烟的。我将烟点燃递给她,她猛吸几口,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,像一缕幻觉。她叼烟的样子,像极了那种在酒吧里常见的时髦女性。灯光照着陈旧的墙壁,也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,像一部黑白电影里的画面。我突然感觉眼前的晓荷很陌生。仿佛过去那个单纯,执拗,上进的晓荷,已化着一缕风,从我的记忆里飘散了。

看着睡意全消的我,晓荷说,索性我给你讲讲我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吧。

“一开始我就过着一种痛苦的生活。我一直试图在努力校正自己,校正自己的生活,校正自己的人生目标,校正自己的理想和信念。你知道,我本科读的是会计专业。我天生就对数字不敏感,可命运不容假设,真可谓是造化弄人。读大二那年,我实在厌恶了那种机械式的学习生活,曾几度想放弃继续求学。但考虑到来自家庭的压力,考虑到从小到大拼死拼活地读书,不就是希望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吗?想到这些,几番思想斗争之后,弃学的想法也就淡了。后来,为稀释内心郁积的愁绪,也给自己的精神找条出路,我开始自学琵琶,在古典音乐里追问人生的意义。音乐真是疗伤的良药啊,它使我的心里永远洒满了阳光。”

讲到这里,晓荷的气色比起先前明显好转,内在的恐惧仿佛早已被悠扬的旋律覆盖。她端坐身子,双手做出弹琵琶的样子,坐姿很是优雅,有股女性特有的柔美和灵秀。但不多一会,她的脸重又阴沉了下来。

“也是在那期间,我初涉了人世的爱河。我爱上了一个教法律的老师。那个老师只比我大十岁,刚到我们学校工作一年。在此之前,他在一个律师事务所供职。直到前年他拿到博士文凭,才受聘到我们学校教书。这个老师也是从农村出来的,经历坎坷,受过诸多磨难,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同时,我被他的才华和学识深深地吸引,我疯狂地爱上了他。他就像一盏灯,引领着我在穿越茫茫黑夜。起初,我对他的爱还是隐忍的,我怕他看不上我。面对他,我有些自卑。直到某一天,他直言不讳地跟我说,他也很喜欢我。就这样,我们走到了一起,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。每个周末,他都带我去酒吧唱歌,或去听音乐演唱会,见一些形形色色的人。渐渐地,我也得以介入社会,目睹了世间的种种善恶是非,恩怨情仇。本科毕业的时候,我原打算找个工作,可工作实在难找。稍微好点的单位,都要求应聘者取得注册会计师资格,可考这个资格证又相当难。加之,十多年的校园生活,我已经被各种各样的考试弄得身心俱疲。我一个同学,考试成绩在班上每学期都是第一,还年年拿奖学金,受到过各种表彰,毕业后,靠了她父亲的关系,才好不容易在东北一个偏僻县城的小单位谋了个会计职务。这便是她十几年寒窗苦读的结果。我被残酷的现实打得一败涂地。好在那个我深爱着的老师,是我苦闷时期的精神支柱。他劝我别急着找工作,建议我考研。如果我愿意,他会鼎力帮助我。他还说,只要我考上研究生,就跟我结婚。我听从了他的安排。不过,考研的时候,我报考的是古代文学。这回,我想读点自己想读的书。记得读研究生第一学期刚结束的时候,或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,使我的内心感到特别空虚和落寞,我好像走在一条看不清方向的路上,离自己越来越远,也越来越把握不住自己,浮躁和欲望像冬眠过后的蛇,在我的内心蠢蠢欲动。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坚实的依靠,我鼓起勇气提出要跟那个老师结婚。可他总是百般搪塞,一天天地冷漠我。他的突然转变,让我有掉进冰窖的感受,但我又不敢反抗。终于,在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发现了他那不可告人的秘密——他其实早已结婚多年,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。我第一次想到了‘死’。”

晓荷擦了擦眼泪,手颤抖地抓过我放在桌上的烟盒,抽出一支点上。然后,闭上眼睛,侧过头,朝着窗户的方向,长久地沉默。窗外的雨,还在不停地下。仿佛一个历经劫难的老者,在这个阒寂的夜晚,终于打开心灵的闸门,将心底埋藏了多年的委屈和伤心,混合着泪水决堤而出。

“值得庆幸的是,我到底比今晚那个悄然谢世的女孩坚强。我还没有绝望到真要轻生的地步。我也并不憎恨那个老师,毕竟,我爱慕过他。爱本身是没有错的。我现在惟一的想法,就是认认真真把研究生念完。我是真的喜欢古典文学,我向往古人的生活和智慧,钦佩他们对人生的理解和对待生命的态度。由于我缺乏国学根底,这注定我比起其他学生的学习要艰难得多,但我不怕。我现在的想法,跟身边很多读研的同学不同,他们读研不为做学问,目的就一个:找个好工作。他们经常旷课,论文都从网上摘抄。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,我估计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。可如今我是真想读书,不为前途,也不妄想在学术上有所建树,全凭兴趣使然。读古文,能够找回我自己,并安放我的灵魂。”

晓荷继而给我讲起了她的读书心得。她讲《诗经》《道德经》《南华经》《楚辞》……我从她的讲述里感受到一种洁净傲岸的精神。她仿佛一只夜莺,盘踞在某个高处,用它那洞如观火的目光,注视着黑夜,并寻找着光明。她更像一个布道者,在向她的信徒讲经说法。那么虔诚,那么专注,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。我静静地听着,就像小时候坐在村头的黄葛树下,听她讲她内心的秘密。一种久违的亲切感,给了我寒冬里少有的温暖,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。不知不觉间,从窗外透进来一抹熹微的亮色。外面的雨早就停了,黎明如期而至。

我们终于走出了这个漫长难捱的长夜。

在楼下吃过早点,晓荷说:我该回去上课了。我把她领到轻轨站,目送她穿过匆忙往来的人流,消失在滚滚红尘中。

刹那间,我悲欣交集。